第十三章(1 /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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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——我们没有名字。」
虎啸从水井中汲水时说道,铃正在水井旁清洗水桶和水瓮。
「总共有一千人左右,几乎都在止水乡。」
「……是喔。」
「如果你在街上遇到什么状况,就找戴着这个戒指的人,然后问对方从哪里来,一定要行拱手礼。」
「拱手礼?」
铃伸出双手。有身分地位的人之间都行拱手礼。左手轻轻握拳,右手包住左拳,然后举起双手行礼。行拱手礼时需要长袖子,像铃目前穿的衣服袖子只到手腕,无法行拱手礼。
「心意到了就好。」
虎啸笑着说。
「目的在于能够很自然地向对方出示戒指——然后问对方从哪里来,如果对方回答来自麦州产县支锦,就代表是自己人,你再告诉对方,自己是来自老松的乙悦。」
「那是什么?」
铃偏着头问,虎啸轻声笑了笑说:
「支锦是古地名,几百年前,在达王的时代,有名叫支锦的地方,那里有一个名叫老松的飞仙。」
「在支锦有洞府吗?」
「不,老松没有洞府,他是靠自己升仙成为飞仙,所以人称老松或松老,名字中有『老』字的飞仙都属于这一类,也称为松伯。」
「喔,原来是仙伯。」
只有五山上的仙男、仙女,和靠自己升仙的仙才是伯位的飞仙,通常称为仙伯。
「他在民间布施,被达王延揽入朝廷,在朝廷当了一阵子命官后,有一天突然销声匿迹,成为了不起的飞仙。听说他的氏名为乙悦——虽然不知是真是假,传闻中这么说。」
「是喔……」
「你不要以为事不关己,如果有戴着戒指的人向你打招呼,你也要这么回答。」
「喔,对喔。」
「只要是自己人,无论对方是谁,都可以完全信任,对方一定会帮助你。我们很团结,这一点很引以为傲。」
「……为了推翻那家伙吗?」
「当然。」虎啸点了点头,「拓峰的空地几乎都是墓地,挤满了被他杀害的百姓的尸体,必须有人推翻他——因为始终没有人制裁那家伙。」
铃停下了手。那家伙——止水乡乡长升纮。
「为什么那种人可以继续胡作非为?」
「因为有大人物在为他撑腰。」
「比方说,在尧天?」
铃抬头望着虎啸,虎啸惊讶地睁大眼睛,放下吊桶,在水井边缘坐了下来。
「为什么在尧天?」
「我只是听传闻说……尧天最大的那个人是升纮的靠山。」
「原来如此,」虎啸小声嘀咕,「的确有这样的传闻,说为升纮撑腰的不是别人,而是王——但是,我对此抱有怀疑。」
「不是这样吗?」
「我不知道,升纮能够横行霸道,是因为呀峰在保护他。」
「呀峰——?」
「和州的州侯,因为有和州侯的保护,所以升纮为所欲为。和州侯呀峰也是豺虎,比起升纮有过之而无不及,唯一的差别,就是不像升纮那样明目张胆。」
「是喔……」
「呀峰之所以会成为州侯,是因为先王予王任命的,呀峰向无能的女王阿谀奉承,花钱向予王买了和州,虽然有人深感不满,向予王陈情,也有人挥戈抗议,但予王放任呀峰的行为。」
「太过分了……」
「即使迈入新王时代,呀峰仍然没有遭到革职,继续作威作福,难怪有人怀疑,新王也在保护他,反而是麦侯遭到革职。」
「麦侯?」
虎啸看着后院上方的狭小天空。
「瑛州以西的麦州州侯,麦侯很受百姓的爱戴,听说为人通情达理。今年夏天,在新王登基前,伪王篡位,国家陷入动乱时,他自始至终抵抗伪王。」
「结果反而被革职了?呀峰和升纮却继续横行?」
虎啸点了点头。
「所以很多百姓对新王感到不安,我们搞不懂为什么革了麦侯的职,让呀峰继续鱼肉乡民——当然,新王才刚登基,可能也是无可奈何的事。」
铃动作粗鲁地将洗瓮的水倒掉。
「我猜想景王和先王半斤八两。」
「你——该不会?」虎啸打量着铃,「该不会想要对新王下手?」
铃移开视线,虎啸讶异地叹了一口气。
「你真是乱来……难道想要闯入金波宫吗?你怎么可能进得去?」
「……不试试怎么知道?」
虎啸从水井边跳了下来,蹲在铃的面前。
「……那个孩子的死,让你这么痛苦吗?」
铃看着虎啸,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
「虽然我知道不该这么说,但这种不幸的孩子太多了,在这个国家司空见惯了——因为国家荒废已久,一旦国家荒废,任何悲惨的事都可能发生。」
「嗯……我知道……」
铃吐了一口气。
「我是……海客。」
虎啸默默点了点头。
「再也无法回家了,而且被丢到一个语言不通,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地方,一直觉得自己很可怜。」
「是吗……」
「其实我一点都不可怜,和清秀相比,我太幸运了,只是我不知道,整天自怨自叹,结果把清秀带来这种地方。」
「你不必这么自责。」
铃摇了摇头。
「我真的很幸运,虽然曾经遭遇很多痛苦的事,但只要忍耐就好,只是这种程度的痛苦而已。我从来没有想过,竟然会有像升纮那种家伙造成无数人的痛苦……如今,我很痛恨自己。」
说完,她轻声笑了起来。
「夕晖说得没错,我可能是把升纮当作出气筒,借由痛恨升纮,不愿面对憎恨自己这件事,所以就更加讨厌自己……」
铃抬起视线。
「但是,不能让升纮继续这样下去……不是吗?」
「……我也这么认为。」
「这个国家——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况,至少在止水,穷人都在受苦受难,所以,我希望不要有人再受苦,不希望有人再像清秀一样死去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老实说,我并不相信自己,我不相信自己的痛苦和憎恨到底对不对……但是,既然你和夕晖都想要推翻升纮,所以我也可以憎恨他,对吗?」
「嗯……」
虎啸缩着高大的身体,对着水井吐了一口气,露出苦笑说:
「其实我也不太清楚。」
「——啊?」
「痛苦的事,只要忘了就可以当作没这回事。况且人生在世,会有无数痛苦的事,怎么可能整天为这种事发愁?但是,人生在世,也有好事发生,所以只能忘记不好的事,为好事开心,努力让自己活下去,不是吗?」
铃偏着头看着虎啸。
「不瞒你说,我不了解国家或是政治这种麻烦事,也不知道对国家来说,升纮是不是有价值的乡长,呀峰也一样,就连对麦侯的看法也一样,也许对国家来说,升纮的存在很有意义,那种家伙可能也有什么功劳——但是,只要有他在,我就会活得很累。」
「活得很累?」
「我这个人很单纯,听到无辜的小孩被辗死就很生气,生气很累人,而且会很火大,想忘也忘不了。夕晖很聪明,上完小学后,又继续读了序学、庠学,也进了上庠,还被推荐进入少学,迈向官吏之路走得很顺畅。虽然我这么说听起来像在自夸,但他前途无量——但是,我并没有对此感到高兴,无法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。当了官吏又如何?进入乡府,成为升纮的爪牙吗?在呀峰手下助纣为虐吗?我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和那种人为伍。」
「虎啸……」
「事实上,夕晖也不喜欢,虽然上面有意栽培他,但他退学了。有一些讨厌的事,想忘也忘不了;有些高兴的事,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。我觉得这样的状态太累人,所以不喜欢。既然来到这个世上,不是应该快快乐乐过日子吗?不是希望自己不枉此生吗?但是,如果有像升纮那种人存在,我不可能有这种想法——所以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,只是道么简单而已。」
铃吐了一口气。
「……只是这么简单而已?」
「就这么简单而已,如果冲进乡城,痛打升纮一顿可以发泄怨气,我早就这么做了,但是,光是这样还是无法解恨,而且也不可能有办法痛打他。想要解决升纮的问题,只能大家团结起来推翻他。如果他死也不肯放弃,即使杀了他也要把他拉下来……也许我想要做的事很大逆不道,但是,我为了自己,已经忍无可忍了。」
「……是喔。」
「有点像是小鬼闹脾气,如果是夕晖,可能会考虑得更全面。」
铃笑了起来。
「但我更能够体会你说的话。」
「是吗?」高大的虎啸蹲在地上笑了起来。
「——我该做什么?」
「希望你可以出借三骓,我们正在收集武器,因为要对付升纮和他的手下,用锄头和铁锹不是他们的对手。」
「要运货吗?」
「我有一个旧识叫蕃生,劳蕃生,他正在准备,可不可以请你去他那里载货?」
铃用力点头。
「——没问题。」
2
「这里就是明郭。」
车夫在城门前让祥琼下了车,她惊讶地抬头看着城墙。城墙奇妙的形状足以让她惊讶。
「……好奇怪的地方。」
祥琼把零钱交给车夫时说道,年轻的车夫笑了起来。
「是啊,每个旅人都这么说。」
「我一直以为城墙都是直的。」
「嗯。」年轻人抬头看着城墙。像州都这种大城市的城墙通常都有相当的厚度,城墙上方还有步墙,以及凹凹凸凸、用来射箭的女儿墙,到处都有称为马面的突起部分。即使稍微有所改变,基本上都是方形,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,都会维持相同的高度。然而,在明郭的城墙上,很难找到大部分城墙的影子。在一小段高得惊人的城墙之后,突然变得很低,几乎可以看到城墙的内侧。不要说女儿墙,有些地方甚至连步墙都没有,高低不一的城墙一路奔放地延绵。
「正确地说,这里称为北郭。」
听到年轻人这么说,祥琼回头看着他,他苦笑着说:
「只有北郭或东郭才有旅店——这里其实只是亥门外仓库密集的地区,结果就在周围大兴土木,建起了城墙,而且每个季节都会不断扩大,是不是很莫名其妙?而且里面更奇怪,因为旧的城墙还保留在那里,所以你小心别迷路了。」
「谢谢。」祥琼对他说道,他带着复杂的表情抬头看了一眼城墙,走回了马车。祥琼再度向门阙内张望。
城门很粗糙,感觉像只是在城墙上挖了巨大隧道般的门道中装了一扇门,匾额上只写了「明郭」两个字。正如年轻的车夫所说,门内有很多老旧的石墙挡住去路,石墙下方有许多用木板和布搭起勉强可以躺下的帐篷,城门周围都是一张张疲惫的脸孔,这些难民在空地上形成了聚落,好像一阵风就可以把他们扫光。
踏进城内一步,就可以发现情况更不妙。到处可以看到毫无计划乱建后留下的城墙,到底浪费了多少徭役来建这些无用的城墙?残留下来的这些城墙又矮又薄,难以相信这样的城墙可以发挥作用,有些城墙却厚得令人惊讶。
街道弯弯曲曲,到处都是死胡同,市容杂乱无章。祥琼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乱七八糟的城市,建筑物七零八落,马车聚集在一起,完全无视行人,难民也随意聚在街头。
「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?」
祥琼嘀咕着,发现走向城市某个方向的人都露出极度不安的眼神,大部分人对走向城市中心的人都投以极度不安的眼神,有人神情紧张地走向中心的方向,也有的人逆着人潮,露出胆怯的表情频频向后张望,快步走向相反的方向。
「——?」
祥琼纳闷地走向那个方向。每转过一个街角,走向中心的人就骤然增加,不一会儿,即使想要回头,也被人潮推着走。
「……最好不要去。」
突然有人对祥琼说。祥琼被人潮推着走,回头看向后方,发现有一个老人在人群中向她举起手。
「不要去,会看到可怕的东西。」
这是怎么回事?祥琼很想问老人,但人潮推着祥琼,她还在东张西望,就被一直推着往前走,不知不觉中,随着人潮来到市中心的大路上。
那里很开阔,感觉不像是大路,而是一个广场。半毁的城墙围起了宽敞的大道,周围站着士兵,中央有几个人绑在那里。
——可怕的东西。
站在广场中央的几个人腰上绑着绳子,只要看抓着绳子的几个大汉,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看到铺在广场泥地上的厚板,更证实了祥琼的猜测。
「磔刑……」
要把人钉在那块木板上。
「除了芳国以外,还有其他国家使用这种刑罚吗?」
所有的国家都有死刑——乐俊曾经这么告诉她。对法律很了解的半兽告诉她,通常只是斩首,最重的处罚也是枭首。既然这样,庆国当然也不应该有这种刑罚。
「你最好不要看。」
有人拉着她的皮裘,回头一看,是一个满脸疲惫的矮个子中年人。
「太残酷了,不适合女孩看,你赶快回去。」
「……为什么会这样?」
男人摇了摇头。
「和州最重的罪就是不缴税,不服徭役,八成是这两者之一。」
「但是……竟然用磔刑……」
「既然你不知道,可见你不是本地人。我劝你赶快离开和州,继续留在这里,早晚也会落入相同的下场。听我的绝对没错。」
「怎么会——?」
祥琼的声音被惨叫淹没了。咚。惨叫声中夹杂着用石头敲钉子的声音。祥琼情不自禁地转过头,看到一只手被钉在木板上的男人痛得满地打滚。
「……住手。」
更沉重的声音响起。祥琼忍不住闭上眼睛,缩着脖子。
——芳国经常发生这种事。而且不是别人,是自己的父亲毫不留情地把百姓拖去刑场。
她脑海中闪过自己差一点被五马分尸时的恐惧。里人把祥琼拉到里祠前的大路上,愤恨地痛骂、怨怨怼叫喊,闾胥痛恨祥琼,举棒打她。
惨叫声再度传来,围在广场上的人也发出惨叫声。敲打钉子的可怕声音淹没了惨叫声。祥琼忍不住后退一步,脚后跟撞到了什么东西。她差一点被石头绊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