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(1 / 2)
1
星期一放学后,广濑在教室内看到了高里。天空中乌云密布,暮色比平时更快笼罩周围。校园的远处传来了喧哗声,不时听到啦啦队响亮的声音。
广濑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内,不知不觉地走向二年六班的教室,看到高里独自坐在那里。
「高里,你一个人在这里吗?」
虽然需要一点勇气,但广濑觉得自己成功地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出这句话。高里回头看着广濑,他周围的课桌上凌乱地放着很多用途不明的小道具。
「其他人呢?」
广濑问,高里淡淡地回答,他们出去买东西了。
「我想和你聊一聊,会不会打扰到你?」
「不会。」
他的回答依然简短。广濑张了张嘴,但发现自己不知道该问什么,也不晓得该和他聊什么。
「高里……听说你曾经留级一年?」
最后,他问了这件事。高里直视着广濑,用没有表情的声音回答:
「对。」
「不是因为生病吗?」
广濑在问出口的同时,觉得自己很卑鄙,但高里并不在意,理所当然地回答:
「因为我好像遭遇神隐了。」
「上次桥上也这么说,但是,神隐……」
「或者该说是失踪吧。」
广濑注视着高里的脸,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。
「我……不太了解你说的意思。」
高里听到他这么说,微微偏着头。
「因为我有一天突然失踪了,过了一年后又冒了出来,所以大家说是神隐。」
「那段期间,你都在哪里?」
「我不记得了。」
「完全不记得了吗?」
「对。」
他的声音很平静,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,感觉只是在陈述事实。
「聊这些事会让你不舒服吗?」
高里听了,微微偏着头。
「不知道。」
「不知道?这不是你的感受吗?」
高里似乎思考了一下,然后毫无顾忌地抬头直视广濑。
「你为什么想知道?」
这是高里第一次向广濑发问。
「我也不太清楚。」
广濑回答之后,尴尬地笑了笑。
「我上次不是看到你画画吗?」
「对。」
「我觉得你很努力地想要回想当时的事,不是吗?」
高里点点头。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我不记得了。」
这个回答听起来很冷淡,广濑微微叹了一口气,想了一下,决定说出很少向他人提及的这件事。
「我小时候曾经差一点没命。」
高里听了广濑的话,露出诧异的神情。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露出表情。
「听说是注射引起的休克,虽然我不记得前后的事,但我觉得那时候看到了那个世界。」
「是濒死经验吗?」
「对。有一片颜色很不可思议的天空,湿地上绽放着白色的花。有一条水流清澈无比的深河,远方架了一座桥。我沿着河边一直走。那里既不冷,也不热,无论走多久都不会觉得累。我沿途看着风景,茫然地走在河边,不时遇到小鸟和鱼儿,和它们嬉戏一下。那里的一切都很容易亲近,我应该是想走去那座桥,但我只记得走了很久。」
广濑回想起曾经回味多次的景象。
「我只记得这些,完全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去,又是怎么回来的,只记得那里很美。」
高里没有说话。
「我昏迷了三天,那时候我六岁。之后,我父母经常对我说,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。这句话应该同时有正面和负面的意思,但我猜想负面的意思比较多一点。」
高里点了点头,似乎对此深有同感。
「也许是因为父母一直这么说,我自行创造了这些记忆,但我觉得自己的确见过那些景象。」
广濑自嘲地笑了笑。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恶劣,几乎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。母亲总是试图束缚他,但广濑最讨厌遭到束缚。母亲总是把广濑的这种个性怪罪于濒死经验,至今仍然如此。广濑很不愿意回家,母亲开始责备不回家的广濑。每次他推说要打工、要实习而无法回家时,母亲就责备他把对父母的感情都遗忘在那个世界了,然后重重地挂上电话。
「每次遇到挫折时,我都想要回去。久而久之,渐渐觉得那里不再是死后的世界,而是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,总觉得因为我是属于那里的人,所以才和父母合不来,和老师之间的相处也有问题——即使现在,仍然隐约有这样的感觉。」
高里点了点头,脸上的表情很真挚。
「我了解。」
「嗯,我就知道你能了解。」
高里眨了眨眼睛,然后垂下视线,看着自己放在课桌上的手。
「那时候我站在屋外。我家的房子很旧,中庭的角落建了一个仓库,应该说,中庭的其中一侧是仓库……你明白是怎样的情况吗?」
「嗯,大致没问题。」
「我站在中庭,结果看到中庭的角落有一只白色的手。」
高里满脸怀念的表情。
「仓库旁边就是围墙,仓库和围墙之间只有猫才能挤进去的缝隙,白手就是从那个缝隙中向我招手。」
「只有……手而已吗?」
白色的手,广濑微微皱起眉头。
「对,那个缝隙很狭窄,人根本挤不进去。看起来像是女人的白色手臂光溜溜地从缝隙中伸了出来,向我招手。」
「你不觉得有点毛毛的吗?」
高里轻轻笑了笑。
「是啊,但我当时并不觉得心里发毛或是害怕,反而觉得很高兴、很安心。」
「对那只手吗?」
「对,所以我就走了过去。」
「结果呢?」
高里摇了摇头。
「就到此为止了。我记得自己走向庭院的那个方向,但不记得有没有走到庭院的角落,之后的事也都不记得了。」
那只神出鬼没的白手到底是什么?彼此之间真的毫无关系吗?
「当我回过神时,发现自己走在路上,有点像茫然地走了一段路、突然回过神的感觉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东张西望,发现就在自己家门口,而且家里正在举行葬礼。我心想着,不知道谁死了,结果发现是祖母的葬礼。」
高里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。
「我走进家门,发现所有人都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,很多人都包围住我,我才知道自己离家一年多了。」
「你不记得那段期间的事吗?完全都不记得了?」
「对,只是好像隐约记得某些颜色和印象,但不管怎么努力回想,也都想不起来。」
高里有点沮丧。
「但是,我觉得那段期间自己在某个地方,而且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,每次努力回想,都有一种充满怀念的感觉。」
高里露出淡淡的笑容,那是很真切的微笑。
「我觉得自己在那里时应该很幸福,所以才会那么难过、那么怀念。」
「原来那幅画就是在画那个时候吗?」
「对。」高里点了点头。「我以为画出来之后,可以让我更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况,但还是想不起来。每次觉得快想起来了,一落笔,就觉得反而变得模糊。」
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。广濑可以感受到,高里发自内心地希望回想起当时的情况。
「是喔……」
千头万绪在内心翻腾,广濑除了附和以外,不知道该对高里说什么。高里和广濑一样,都失去了故国,因而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。他无法相信,也不愿意相信高里会刻意对周围的人进行报复。
4
不一会儿,外出采买的人就吵吵闹闹地回来了。
「咦?广濑老师。」
岩木开心地向他打招呼。
广濑举起手回应,从原本坐着的课桌上滑了下来,向高里打了声招呼后,准备走出教室。
「广濑老师,你要走了吗?」
「你在这里等我们.不是打算帮忙吗?真是太感动了。」
听到学生一厢情愿地七嘴八舌,广濑只能露出苦笑。岩木把一个纸袋递给他。
「这是给你用的海报颜料,你可以随便用。」
「好啦,好啦。」
广濑把纸袋放在桌上。
「我去向后藤老师打声招呼。」
每年九月,都会有实习老师来校实习,而且运动会也都固定在每年九月举行。之所以在实习老师实习期间举行运动会,是为了避免耽误课业进度。广濑努力回想,他记得每年运动会结束后的第一堂课就是观摩课。虽然在运动会举行期间,实习老师都已经来学校实习了,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和实习老师一起做准备工作。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好说话,所以被学生差遣,还是那些差遣他的学生太精明。
回到准备室,向后藤报告情况后,后藤忍不住失笑,但并没有说什么。他写完实习日志,请后藤盖了章,又走回教室。来到二年六班前,发现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。
「怎么了?」
他走进教室的同时问道,名叫冈田的学生回头看着他。
「广濑老师,请你赶快制止岩木。」
广濑看到岩木站在围成人墙的学生中,岩木站在高里的课桌前,一脸可怕的表情,低头看着高里。
「岩木,怎么了?」
「没事。」岩木头也不回地嘀咕,仍然用可怕的眼神看着高里,高里也抬头看着岩木。
「高里,赶快回答啊?」
高里没有回答,没有表情的视线看着岩木的眼睛。
「岩木,到底怎么了?」
岩木终于回头看广濑。
「筑城今天也没来学校,我只是对他说,是不是该去筑城家,两个人好好谈一谈。」
有一半的学生极度紧张,另外一半学生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隐情,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,露出有点困惑,又有点好奇的表情看着高里和岩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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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只要拄着拐杖,就可以来学校上课,但他因为太害怕了,所以不敢来学校。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好好谈一谈,就是因为他不澄清误会,奇怪的传闻才会不断扩散。」
高里听了岩木的话,忍不住皱紧眉头。
「什么神隐,什么作祟,都已经是高中生了,还说这种幼稚的话。虽然那些信以为真的人很有问题,但不管别人怎么说,都不解释清楚的高里也有错,应该把话说清楚嘛。」
高里还是没有回答,不带情感的双眼直视着岩木。
「岩木,别再说了。」
站在岩木身旁的学生制止道,语气中充满了危机感。那不是责备,而是在警告。
「你脑袋破洞了吗?」
岩木用力瞪着那个学生。
「难道你也相信?作祟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存在啊。如果我死了,根本不是什么作祟,而是报复。除非高里亲手杀了我,否则不管我遇到什么意外,都是巧合而已。」
岩木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屑。
「那是几率的问题。高里是这种性格,所以别人很容易找他麻烦,大家都欺负他。人数越多,其中就可能有人发生意外或是送命,那只是当事人的运气问题,真的和高里有关系吗?」
「岩木,别说了。」
广濑出声制止,岩木露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表情。
「搞什么啊,广濑老师,你居然也相信吗?」
「不是你想的这样。」
「那是怎样?」
广濑没有回答,岩木撇着嘴角。
「真受不了,每个人都这样。」
筑城应该不会想见高里,即使高里上门,两个人也见不到面。筑城相信高里会作祟,至于事实如何,根本不重要,无论高里上门去对他说什么,都只会增加他的不安。
这时,岩木突然伸出了手,发出一个低沉发闷的声音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「照理说,我现在就应该没命了。」
岩木露出嘲讽的眼神看着周围的同学,在旁边围观的学生,比挨了一巴掌的高里更加惊慌失措。
「想要作祟的话尽管放马过来,不必客气。」
高里只是回望着岩木,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或不满,只有微微皱起的眉头可以成为猜测他内心的唯一线索。
「无聊死了。」
岩木轻轻笑了笑,离开了高里,拿起一旁散乱的道具。
「你们还在发什么呆啊,赶快做事了。」
岩木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,其他人都很不自在地低头做事,每个人都忍不住偷瞄岩木和高里,但两个当事人都一派镇定。岩木把一包还没有拆封的东西和便条纸丢给高里。
「这些布你剪一下。」
高里默默点了点头,拿起一旁的剪刀。
3
「嗨。」
翌日午休时间,岩木第一个走进准备室,广濑向他打了招呼,他笑了起来。
「怎么样?我还没死。」
「似乎是这样。」
「既没有发生意外,也没有遭到暗算,平安无事。」
广濑笑着点点头。
「今天早上我走进教室时,大家的表情好像看到了鬼,真受不了那些人。」
广濑苦笑着,拿出了烧杯。
「要不要喝咖啡?」
「你要为我服务吗?待遇真好啊。」
「算是勇敢奋斗奖的奖品。」
岩木露齿一笑。
「是叫我好自为之吗——筑城呢?」
「今天也请假。」
「真是没出息。」
广濑把烧杯递给他。
「这是信仰的问题。」
「什么意思?」
「就好像有人在考试前会去神社拜拜,祈求考运昌盛,差不多是相同的意思。」
「原来是这样。」
「虽然觉得与其千里迢迢去神社,还不如多读点书更有帮助,但也不会去制止别人,不是吗?」
「那倒是。」
岩木苦笑着,门打开了,桥上探头进来。
「嗨。」
岩木举起了手。
「桥上学长,你看起来很不错嘛,伤势怎么样?」
「昨天发烧了,超惨的。虽然有点痛,但差不多就这样啦。」
「谁叫你自己不小心。」
「你少罗嗉。」
桥上很有精神。虽然左手包着厚实的绷带,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。广濑也为桥上泡了咖啡,这时,又有三名学生走了进来,走在最前面的野末一看到岩木,立刻惊叫起来——
「岩木学长。」
「嗨!」
「听说你昨天和高里杠上了?没事吗?」
岩木把烧杯端到嘴边,斜眼看着野末。
「无聊死了,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。」
他把喝空的烧杯用力放在桌上。
「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?」
野末看向身后的坂田,岩木看了坂田一眼,耸了耸肩。
「高里真受瞩目啊,应该算是偶像等级了吧。」
昨天放学后到今天午休时间为止,连其他班级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,的确可以算是特殊的状况。
「高里做了什么吗?」
桥上问,岩木笑了笑。
「大家都说高里会作祟,听说你也是因为高里作祟才会受伤。」
桥上看着自己的左手,然后放声大笑起来。
「太好笑了吧?」
「对吧?」
岩木笑完之后,抬头看着天花板。
「话说回来,高里也很奇怪,挨打之后,照理说要生气才对啊。」
「他没生气吗?」
野末问,岩木笑了起来。
「他怎么会生气?如果他有霸气为这种事生气,就不会有那些传闻了。正因为他不生气,所以反而让人觉得心里发毛吧。」
「是喔。」
桥上看着岩木。
「你对他做了什么?」
「给了他一下。」
岩木转动手腕,做出打人的动作。
「我知道了——」野末露出很得意的表情。「你是不是想说,如果有本事作祟,就在我身上试试?」
「我才没这么说。」
岩木抗议道,野末不理会他,自顾自地向桥上说明。
「听说他甩了高里一个耳光,说来杀我啊,有本事作祟,就在我身上试试,还对其他同学说,你们居然相信那种蠢事,还怕得要死。」
「我终于亲眼见识到传话传到变调是怎么回事了。」
岩木叹着气道,桥上开心地看着他。
「没想到岩木这么有气魄。」
「少说蠢话了。」
「结果你甩了他一巴掌?高里也没生气?这样都不生气,他对你不是很好吗?」
「哪有啊。」
岩木害羞的样子很滑稽。
「话说回来,即使人再好,如果在众人面前挨打,通常很难不生气。」
野木说,岩木点了点头。
「对啊,搞不懂他是太有修养还是太窝囊。」
坂田低声嘟哝:
「不要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,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太早。」
说完,他露出了冷笑。岩木挑起眉毛问:
「你是指望我死吗?」
「我可没这么说。」
坂田似乎乐在其中。
「岩木,高里真的很危险,不要这么快就感到安心,我劝你要多留神。」
岩木冷笑着说: